半兽人的春天,已经来临
文|西坡
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在谈到文学的功能时,联想到了那些反社会的边缘人。在他看来,这些边缘人之所以违法犯罪、致人死亡,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通过文学接触到某些价值观的光芒。埃科是这样说的:
“我倒不至于过度理想主义,认为文学能够为那些缺乏基本维生食物以及医疗资源的芸芸众生减轻痛苦。不过我想强调一点:那些成群结党、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的可怜人,有的从高速公路天桥上向下丢掷石块致人死亡,有的点火活活烧死一个小孩,不管他们是谁,会落到这步田地,并不是因为受计算机的’新语言’影响而堕落(他们甚至没有机会接触计算机),而是因为被排除在文学的天地之外,无缘通过教育以及讨论接触到世界某些价值观的光芒,而这些价值观既来自书本,又同时将我们送回书本。”
我们可以把这里的文学等价置换为文化,原初意义的文化本身,而不是文化的符号、标签,文化的产品、产值,更不是指所谓的文化输出。人是鱼,文化是水,人若是被排除在文化之外,就会异化成其他的物种,也就是托尔金笔下的半兽人。半兽人比通常的野兽更恐怖,因为他们有类似于人的计算能力,却没有人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是非之心。
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听音乐、看电影,不是为了掌握那些冷冰冰知识点,而是为了恢复我们作为人的感受能力与道德能力。
《诗经》里有几句:“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曾经赞叹这首诗的作者是“知道”之人,也就是通晓大道。意思是:上天生了人就有人性的法则,有物就有物理的规律,人性在秉赋上,所喜欢的是善良,有道德感。
是什么让人失去了人之为人的初始设置呢?我们姑且忽略那些生而为恶的反社会人格,他们是“不移”的,只考虑那些“可移”的。正因为大量的人心是“可移”的,所以教育、文化、艺术、宗教这些事业才有存在的必要。
在传统社会,人心崩坏通常是由于天灾人祸导致的社会秩序瓦解,因为土地的承载能力有限、技术条件有限。这个过程是比较容易理解的,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
而在现代社会,虽说经济也有周期有起伏,但是人类生存条件的底线已经比古代大大提高,朝不保夕、衣不蔽体这种情况已经极少出现了。然而我们依然时不时可以看到人性扭曲、人心僵死的局面发生。这个时候,有人会惯性地引用原来的解释框架,说什么“社会逼人为恶”,但是对于核心的衡量标准则大都悬而不论,也就是说,一个人收入低到什么程度,压力大到什么程度,负债多到什么程度,就可以享有“作恶权”,这是没人能解释清楚的。
其实人们常常忽略,人心的劣化,在很多时候是直接源于文化泉脉的枯竭。水面蒸发,鱼儿搁浅,虽然鱼儿从来没有意识到水的存在,但上岸之后,它们便自动异化了。文化为人提供的是思考与行事的默认背景。正如曾国藩所说:“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俗之于人之心,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
现如今,已经无人从事于文化的事业,当然仍有人趋文化之名,赴文化之利。但文化本身,早已无人问津。所以一批一批的半兽人,竞相驰骋,又有什么奇怪?
当文化消失,人的思想便无法呼吸,人便难以抵达万物。风花雪月,不是用来装饰我们的虚荣,而是用来安放、保养我们沉重的易朽的肉身。人与万物之间的联系,仅剩下那些冰冷的符号。那些符号不管表面上讲的是什么,最后都很容易转化为贪欲、执念与仇恨。
大概就是在类似的心境下,米沃什呼唤大地万物做它们自己:
现在的社会新闻总让人感到抑郁,不仅在于新闻事件中主人公的命运,更在于人们对于同类命运的议论方式。兔死狐悲这样发自生命本能的情感反应越来越稀缺,人们总是急于把远方的哭声、远方的悲剧,打包、压缩、拆解,各取所需,就像拾荒者面对无主的废品一样。
作为一个人,看见别的人,也被别的人看见。这本是人活在世应有的滋味,而今却成了莫大的奢望。